(“洗脑课”的讲师自称是金矿矿主,正在讲解传销平台的架构、如何拉人挣钱)
“我们的国家会打造特区,特区就是给老百姓发放福利发放钱的。我们有深圳经济特区,有一首歌叫《春天的故事》;我们有上海开发区,有一首歌叫《走进新时代》;我们开发了两广地带,有一首歌叫《美丽的北部湾》……大家今天来到燕郊,也是国家打造的特区。大家有没有听过《美丽的燕郊我的家》?”
6月22日,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上上城第三季小区一间约25平米的客厅内,一位40岁出头的女讲师正侃侃而谈。客厅里近30人,有的专程从北京赶来,他们端坐在塑料小板凳上,面露憨笑,拼命鼓掌。
《美丽的燕郊我的家》是一首颂扬燕郊经济技术开发区成就的歌曲,其中一句歌词,“相约你到这里来,圆你绿色的梦。”女讲师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家,“绿色的梦”指的就是他们的项目——“燕郊49800”,投资49800元,回报450万。
55岁的梁亚男坐在前排带头鼓掌,脸上始终挂着微笑。
梁亚男加入“燕郊49800”刚刚一个月,这期间,她上了13天类似这样的“洗脑课”,之后开始发展下线。每拉进一个新人就能赚到8800元,她自称17天内已经拉入两个,还有一个即将加入。
“燕郊49800”成立至少已3年,曾被多家媒体曝光涉嫌传销。它以“民间自愿理财”为旗号,吸引全国各地的淘金者。一位讲师说,目前已有30万人加入,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上升。
“平台是个国家秘密项目,不是社会中所谓的传销。”梁亚男坚信,“所有负面新闻都是‘国家调控’。”
得知母亲陷入传销组织,梁亚男的儿子王鑫花了六千元请来两名民间反传销人士劝说母亲。反传销人士陈长贵充满信心,他称自己成功解救过一千多人,“梁亚男的姐姐就是被我劝醒的,她之前在旁边听了一些,没醒悟。”
传销组织“洗脑课”
梁亚男身着黑色套装,头发染成紫色,打扮得干净利索。她在燕郊为陈长贵和同伴准备了免费的房间——陈长贵此次伪装成一名大学老师,通过梁亚男外甥的介绍,来燕郊“考察学习”,梁亚男是接待他们的人。
“这个项目能赚钱吗?”陈长贵故意问。
“赚钱!怎么能不赚钱!你看看小区院子里的豪车,都是‘平台’c1、c2、c3买的,不赚钱他们怎么能买起豪车。”c是传销组织的领导人。梁亚男加入时间尚短,还在发展期,没有级别。完成81个指标后,她将晋升为a,组织里的最低级别。陈长贵和同伴就是她这次的发展目标。
梁亚男给陈长贵买了洗漱用品和矿泉水,第二天早上又拎着豆浆和油条出现在房间门口,看着陈长贵吃完早餐后,带他们前往教室。
早上8点的燕郊本该是安静与缓慢的,年轻人大多去北京上班,小区里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学生和老人。但上上城第三季小区内聚集了很多人,他们两三人一组,每10组走进同一个单元同一个房间,那是他们听课的教室。整个小区有很多这样的“教室”。
“你也是来听课的,听得怎么样?”陈长贵说话直接,见到进入同一个房间的人就问。
“刚刚来两天,还不是很懂,能挣钱就行,反正也不会赔。”一位东北口音的男学员说。
“教室”其实就是一间客厅,里面摆着塑料板凳,墙上有一块白色写字板。一名女讲师走到写字板旁,她自称从事了20多年幼师,之前做过安利,现在加入“49800”平台。她的语速很快:
“上上城第三季小区有56栋楼,就代表着56个民族,燕郊很多这种小区,都从事着我们这样的事情……这件事在你家干就是犯法,在燕郊干就是合法,这叫合理布局。例如澳门,在澳门赌博不犯法,在中国其他地方犯法。燕郊就像澳门一样,在特殊的地域,在这里做这种事就是合理的,你得明白国家的用意。”
“现在国家实体经济开始下滑,国家的经济怎么办,只能靠虚拟经济,靠我们!”
“燕郊靠本地人根本不可能发展起来,那靠谁呢?靠我们!”
“这个事情比贩毒的利润都高,又不犯法,你们为什么不知道呢?其实,在我们国家是有隐形政策和显形政策的……宏观调控就是新闻媒体放的一些负面新闻,因为燕郊是个镇,不能承载那么多人,宏观调控就是为了限制人群。”
“以后挣到钱一定要先买车,买到好车后,别人才会认为你挣到钱了,你才会领进更多的人,挣更多的钱。”
梁亚男端坐在塑料板凳上,神情专注,时刻准备着附和讲师的话。
洗脑课”每天四节,每节课一小时,讲师们自称曾是卖衣服的、做汽车零部件生意的、在内蒙古投资1.6亿开金矿的以及清华退休老教授,无一例外,他们都说自己通过“平台”赚到了钱,成为千万富翁。
一小时的课程结束后,学员们面带微笑离开,似有所得。组织宣称投入49800元可以轻松赚取5.1万元保本出局,很多人放下了戒备之心。
6年前,陈长贵也曾陷入类似的传销组织,在广西,他当过传销组织老总。意识到一切都是骗局后,他向公安机关揭发举报。失去了收入来源,他成为一名职业反传销人士。
“这里只是冰山一角,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、燕京航城等一大堆小区每天都是这个样子,人太多了,而且还在不断增加。”陈长贵说。曾有媒体分析,传销人员之所以集中到燕郊,是看中了这里靠近北京、交通便利、房租又较低的独特条件。
三天“洗脑课”之后还有两天“邀约”课。传销人员不会对外说自己具体做的事情,而是用各种理由让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参加所谓的学习。他们通常会打感情牌:“这么多年交情,占用你5天的时间都不行吗?你要来,我们还是朋友,你不来,我们就此绝交,老死不相往来。”
在传销组织内,这种招新人的招数被称为“邀约”。
(传销组织“氛围会”,舞台上是传销组织领导层成员,他们正在跳传销组织内的舞蹈——“抓钱舞”)
“男人没钱就没尊严!”
梁亚男是被姐姐发展的。一个月前,姐姐将她“邀约”到燕郊。上了三天洗脑课后,她交了49800元,加入组织。“我姐姐不会骗我,那可是我亲姐姐。”之后,她开始四处寻找下线。
“连我都没有放过,她能放过谁?”大儿子王鑫也被母亲“邀约”了。
梁亚男老家在邯郸,她离过两次婚,有两个儿子。如今大儿子在邯郸做健身教练,小儿子在日本留学,每年花费将近20万元。梁亚男说自己加入“平台”是为了给儿子买豪车——轻松快速地获取财富,这也是很多人加入传销组织的原因。
她坚信自己做的不是传销,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,我能被骗吗?”
梁亚男早年做过生意,卖过走私烟,之后在上海做玫琳凯化妆品直销。在陈长贵的经验中,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和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才是传销的主要受害者,像梁亚男这种社会阅历丰富的人比较少见。
王鑫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,他一直跟着父亲生活。童年时,母亲对王鑫来说只是一个概念,他没见过母亲,只知道每年都有一个自称“母亲”的女人给他打电话,告诉他,有多么爱他。
半年前,王鑫到北京旅游,见到梁亚男,俩人彻夜长谈,关系终于开始缓和。“我感觉到了母亲这个称呼真正的含义,就像一份快递,里面包裹着你最心爱的东西,只是这份快递到的时间有些长,将近30年。”王鑫说。
记忆中,母亲智慧、独立、人长得也漂亮,王鑫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。7年前,王鑫的第一任女友也在燕郊做传销,女友知道了梁亚男的联系方式,想发展她成为下线。梁亚男十分生气,打电话给王鑫,要求儿子立马与女友分手。
如今,前女友脱离了传销组织,母亲却又陷了进去。
王鑫试图劝醒母亲:“这是传销,这是害人的,最后会害了你自己。”但梁亚男无动于衷。她觉得儿子没出息,做不了大事,不理解做母亲的苦心。
无奈之下,王鑫找到表哥、梁亚男姐姐的儿子。表哥在网上联系了陈长贵。
陈长贵来到北京,伪装成王鑫表哥的大学老师,约梁亚男姐妹见面。“你做的这件事是传销,是触犯刑法的事情。”陈长贵给她们讲述了刑法二百二十四条,引诱、胁迫他人加入传销组织,情节严重的会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。
姐姐听完害怕了,担心影响儿子前途,退出了传销组织。但梁亚男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,当天又回到燕郊。
两天后,陈长贵收到王鑫的邀请,求他再去解救自己的母亲。陈长贵继续伪装成大学老师。卧底传销组织的这3天里,他一直小心翼翼,为了不暴露身份,他不直接拆穿传销组织的骗局,而是在每堂洗脑课结束后,都向梁亚男提一些“不懂的问题”:
“谁说国家政策分为隐形政策和显形政策?”梁亚男说不知道。
“这个项目是习近平引进的是谁说的?”她也不知道。
“没有任何产品、任何服务,你们凭什么积累钱财?”她还是不知道。
梁亚男拍了拍陈长贵的后背:“这种事情,三分学七分悟,不懂说明你还没有悟到。我也不知道,但是我敢做,我知道这个不是传销,我个女人都敢做,你个男人怕什么?告诉你,男人没钱就没尊严!”她结束了与陈长贵的对话。
(被传销组织骗来的人在上洗脑课,前期他们并不是很相信传销是合法的)
执迷不悔
“洗脑课”的第三天上午10点,一位讲师正在讲解“平台”架构,突然有人敲门,几名派出所警察走了进来。学员们坐在原地,不敢吱声。梁亚男也低着头不说话。
“这些都是骗人的,你们千万别上当!”警察把两位讲师留下,将其他人赶走。
此时已临近中午,梁亚男提议一起去附近餐馆吃午饭。“警察都来了,你还相信这不是传销吗?”陈长贵趁机问她。
“这是‘宏观调控’!警察来了也只是做个样子,你看我们不都没事吗?过一会儿那几位老师也会被放出来的。这些都是做做样子,防止其他人知道这个平台能赚钱。”梁亚男说。
陈长贵急了,他猛地拍了下桌子,“我觉得你是个好人,但是脑子怎么就不转弯呢?”
梁亚男也生气了。“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大学老师,你是来给我做工作的,这是我儿媳妇给发我的微信,说我儿子花钱找了个专业的人来劝我回去,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劝我回去的人,我做的这么多就是让你和我儿子知道我做的不是传销……”眼泪“刷”地落下来,她向服务员要了瓶啤酒喝了起来。
原来,陈长贵早已暴露。劝说行动失败了。
王鑫没有责怪陈长贵,他只是觉得伤心,“好不容易得到的母亲,又突然失去了。”说到这里他有些哽咽。“我的第一任女友,我们因为传销分手,现在我母亲又进了传销,而且还在疯狂地找人,亲朋好友都让她找遍了,连我她都想发展……”一个人一旦加入传销组织就完全变样了,王鑫无能为力,他打算放弃。
梁亚男一直给王鑫发微信,解释自己做的不是传销。王鑫不再回复。母子二人再也没见过面。
据统计,2016年,全国公安机关共立案侦办传销犯罪案件2826起,同比分别上升19.1%。像“燕郊49800”这种新型传销不限制人身自由、严格控制扰民、不发展本地人,这些不同以往传销的手段,能让传销者不断拉来新人,又不容易暴露。
对于传销,有关部门往往以驱散、遣返为主,但传销者大多已被洗脑,如果没有反洗脑等进一步举措,被驱散的传销人员往往还会继续从事传销。据悉,2015年底与2016年,燕郊当地警方都曾出动警力清理传销窝点,两次分别遣散传销人员600与800余人,主要头目还被刑拘,但燕郊的传销组织如今依然猖獗。
仿佛没有受到这起风波的影响,警察来的那天下午,梁亚男给一直跟随陈长贵卧底的《后窗》发了条微信,“你还想听课吗?”随后是一张手写的课程表照片:
“李老师,3点半,34-1-1503
梁老师,5点,21-1-102。”
下午的课程还在继续。
(文中梁亚男、王鑫为化名)
(6月24日,燕顺派出所出警,驱散了正在上课的传销人员)